酣宴,微醺,這兩個詞往日少有擺在一道的時候。
因為對於嗜酒的秦人而言,宴酣否的標準多在於酒喝得是否盡性,而喝酒是否盡性的標準又全在於幾人醉倒,幾人酒瘋。
酒罈是檢驗東道的唯一標準,這句話放諸天下皆準的評判在李恪這裡純屬擺設。
他做東道慣擺茶,愛飲的多飲些,不愛飲便多說些。
若是真有大事,專得開宴,他便尋些珍饈美味擺盤上幾,大家專注於菜,酒為佐品。
常年的經驗證明了李恪的一個猜想,秦人之所以好酒成癮,說到底,還是菜太難吃。
今天的情況也差不多,他雖不為東道,布不得菜品,但奇文亦可主宴。
三巡盡後再無酒,除了蘇角,也不見誰真有不滿的。
一場豪宴四個時辰,自莫食直宴到舂日,太陽落山,賓主盡歡,馮去疾主動提議要去李恪暫居的官舍飲茶,那意思擺明了要與李恪論一夜道,連天使大帳都不準備回了。
而李恪,自無不允的道理。
送了李恪與馮去疾出堂,蘇角罵咧咧湊去蒙恬旁邊:「尊上,這夏子也真是的,邊地難得歡宴,竟引著中丞論了一日的書,若是傳揚出去……」
「書可醉人。」蒙恬頗為無奈地看了蘇角一眼,「你與旦君皆庶民出身,以豪勇立足,可旦君無事便讀兵書,而你……」
「他是年少時對博輸給夏子了……」
「對博輸了?真希望你也輸一場啊!」
蒙恬搖著頭趕跑蘇角,領親兵出城歸營,一入轅門便有哨戍來報,稱他的親兵校尉蒙聃正領精銳與一群墨者對峙。
「對峙?與墨者?」
蒙恬一頭霧水,突想起飲宴之初的那次冷場。
他半真半假向李恪索要《國工》,結果李恪看著他只是笑,馮去疾看著他也是笑,場面一度十分尷尬,直到馮去疾以書中內容扯開話頭,氣氛才重新正常起來。
《國工》有兩百多卷,每卷千多字,就是二三十萬字,便是李恪在飲宴間讓墨者去抄書,也不可能這麼快備好……
難道說李恪本就給他備了一份?又或是李恪這次過來帶了原件,為了不得罪他,直接把原件送過來了?
蒙恬丈二摸不著頭腦,就問:「墨者何時入的營?」
「日中。」
「日中便來了?」蒙恬皺起眉,「莫非從那時起,聃就與他們起了不快?」
哨戍撓了撓頭:「將軍,小的聽聞,墨者是來送禮的。校尉知曉將軍不收禮,便請他們回去,結果領頭的墨者出言不遜,說非要等將軍回來,這才……」
「非要等我回來?」蒙恬撫著短須,越發不解。
他去到對峙之地,見到田橫與蒙聃針尖麥芒,四目相對,兩人皆不說話。
他們身後,親衛與墨衛也不說話,墨者們圍著四駕舊車圍成一圈,親衛們又圍著墨衛圍成一圈。
不曾亮刃,是唯一叫蒙恬感到欣慰的地方。
他看了一會,輕咳一聲,轉步出現。
校尉蒙聃是蒙氏家臣,看到主公忙棄了田橫,可沒等他走到蒙恬身邊,田橫就在原地據傲先聲。
「鉅子令我等將車駕交到上將軍處,如今上將軍既至,我等告退!」
說完,他一招手,幾十墨衛便齊手推開面前兵卒,匯合在田橫身後。
親兵們多是蒙氏親近子弟出身,幾時受過這等窩囊,自然是人人怒極。可蒙恬不發話,蒙聃不作聲,他們就是再怒也只能忍著。
蒙恬不悅地緊了緊眉:「不知祭酒令你等送來何物?」
田橫自袖中抽出一卷與《國工》書目無二,卻以金線絞編的竹簡:「禮單在此!」
「聃,取來。」
「嗨!」蒙聃一聲作令,冷哼一聲,從田橫手中奪來書簡。
蒙恬抖手打開。
【國工,八部四十八篇,二百二十七卷書目】
他的鳳眼兀然睜大:「這是祭酒令你們贈予我的?」
「鉅子只說親手交予上將軍,無有其他!」
「我知了……送客!」
蒙聃半押半送地把田橫等人送出軍營,返身回到蒙恬處:「主公……」
「在親衛中遴選親信百人,便如方才墨者那般守在那四輛馬車外頭,一步不得離,一人不許觀,失令者,斬!」
……
蒙恬,馮去疾分兩路同回咸陽,明明起點相同,終點無二,卻刻意地兩相迴避,誰也無意與另一人照面招呼,就連渡河過水都挑了不同的渡口。
他們相距三個時辰先後入到咸陽,相去一個時辰首尾入宮拜謁,於是,始皇帝面前便多了兩卷書目,一卷絞銀,一卷絞金。
「苛進,踐實,民心,鄉毒,還有開山……這五卷並序言國論,你們都看了吧?」
始皇帝的書房難得沒有趙高和周貞寶,只有李斯、蒙恬、馮去疾、蒙毅四人跽坐,各居著心思,齊齊點頭。
「說說看,朕的直道祭酒何以要多此一舉?」
奉命求書的馮去疾當仁不讓,首先發聲:「陛下,祭酒年雖輕,卻深諳進退之道,大秦得如此良材美玉,喜甚,幸甚!」
蒙毅緊隨其後:「民心者,以廉恥之道馭民;苛進者,以帝王心術馭下;踐實與其日常之說無二,此番卻不在工、術,而在官道;鄉毒……此固疾深埋於鄉野之地,當年商君便深惡痛絕。然臣等愚昧,多小覷之,今日得聞改考一案,方知鄉毒之甚,觸目驚心啊!」
始皇帝既不認同,也不反對,只微笑說:「五篇毅卿評了四篇,為何獨留開山不評?」
蒙毅臉色霎時青白:「開山……臣請陛下,殺我四人並李恪、擎雷,不使外傳!」
死一般的靜。
聞針之靜遲續了整整半柱長香,李斯突然笑起來。
始皇帝撐著胳膊饒有興致看著李斯:「丞相想出脫身之法了?」
李斯也不否認:「臣請陛下,令蘭池侯試製火藥,先觀其效,再論其他。」
「若此物如恪卿所言,排場甚大如何?」
「廣用於天下,可省民力!」
「若此物如高所言,威勢甚大又如何?」
「殺我四人,但恪不可殺!陛下須得問盡世間知火藥之人,是殺是用,全憑陛下!」
「看來丞相是更信恪卿之言。」
「是!」李斯高聲道,「火藥可開山,臣信,火藥伴雷火,臣亦信,然區區藥面,威若天怒……那恪又不是天神履世,何來可信?」
始皇帝滿意地笑了起來,對蒙毅說:「毅卿,你等又不是真的願死。當多學學丞相,忠亦有私,朕才能放心用你們。」
四人齊齊躬身:「陛下深思!」
始皇帝擺了擺手:「丞相,夏子五篇你如何看?」
「踐實延其道,略有新意。余者皆法說,不予置評。相較那故作玄虛之隱四篇,反倒是明彰的國論……」
「國論如何?」
「包藏禍心,其罪當誅!」
馮去疾重重皺眉:「丞相,百家有別。其人乃墨之鉅子,以學論文,文並無錯。」
李斯冷哼出聲:「恪不僅是墨家的鉅子,還是大秦的官員!大秦以耕戰立國,全農全戰,才使大秦掃平天下,弱民強國,才叫大秦蕩平六國!此人食國之?,妄議國本,其罪,不當誅麼!」
「丞相之言著實武斷。四民之說出於古,耕戰之說謂之一。如今天下一統,大秦世所無敵,正當以法教共舉,廣興工商!此非利民也,為國也,國得利而民隨安,此正道也!」
蒙毅為駁李斯祭出了齊法大旗,卻惹來了馮去疾不快,他當即反戈,厲聲而斥:「法之教,在壹教。現如今墨法同教,郎中令是否覺得還不夠亂?陛下是否該將儒道也加進去,令論戰重開,民心渙散才合了齊法的教?」
「中丞,您明知我非此意……」
「好了。」始皇帝煩燥地甩了甩袖,「好好論著國工,卻關學室何事?越辯越亂,越亂越爭,所以我才不喜將你三人聚在一處,忒得心煩!恬卿,金目是你呈上來的,你也說說。」
三位法家領袖當時就不說了,全看著蒙恬。
蒙恬沉默半晌,輕聲說:「陛下,李恪十四擊匈奴,十八破巨野,墨家,樓煩,陽周,凡其所履,皆得興盛。您也說此子才比商君,只用作祭酒,屈才了。」
始皇帝終於聽到了他想聽的,當場大笑。
「令,斯卿抄錄開山一份,轉貞寶處,令其秘制一份,觀其能效!令,銀冊國工藏博士署,除機關一部,俱發各郡。令,直道祭酒恪文武皆備,調匈奴上將軍莫府聽用,職校尉,仍秩千二百石。其直道舊事,還有先前陽周舊事,令其報上繼任,由郎中寺核考。」
李斯大驚:「陛下,官員離任擇其繼任,與秦律有悖……」
「丞相!墨家行事與以往大秦皆有所異,觀一陣,研一陣,再行官吏遷轉亦是不遲。」
看著始皇帝閃爍的眼神,李斯再也說不出反對的話,唯一聲長嘆,拱手,領命。